彭锋:当代艺术的价值取向
有关艺术作品价值评价的争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,在当代艺术界中有愈演愈烈的趋势。但是,如果澄清了艺术作品的不同价值取向,有些分歧可能就可以避免。
安格尔《大宫女》布上油画,纵91×横162厘米,巴黎卢浮宫藏
其实,不同时代有关艺术作品价值争论的焦点不同。在18世纪确立起来的现代美学体系中,艺术作品价值争论的焦点,是认识价值、伦理价值和审美价值之间的关系问题。美学在18世纪确立为一门哲学分支学科,得以与认识论和伦理学并列,这与康德的体系化的工作密不可分。康德将人的全部认识能力分为知、情、意,它们有各自不同的领域和价值追求。认识价值来源于知性对真的追求,伦理价值来源于意对善的追求,审美价值来源于情对美的追求。艺术作为一种重要的文化活动形式,其价值也可以区分为认识、伦理和审美三个方面。在理想的情况下,艺术作品这三方面的价值是可以统一的。18世纪启蒙思想家们,曾经将古希腊的艺术确立为理想。席勒在《美育书简》中,就不遗余力地称赞古希腊艺术。但是,随着古希腊理想的破灭,社会分工割裂了完美的理想,在实际情形中,认识、伦理和审美这三方面的价值通常是互不相干,甚至是相互冲突的。比如,歌德的《少年维特之烦恼》曾经引起不少人自杀,从伦理价值上来说不是一件好作品,但是这一点并不影响它的审美价值。不仅文学作品如此,音乐、美术、戏剧、电影等领域中也有类似的情况。一些绘画作品如库尔贝的《世界的起源》可能会引起观众的欲念,因而会被认为在伦理上具有负面价值的作品,但是在伦理上的负面评价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它的审美价值,在艺术界也没有定论。审美价值与认识价值的冲突,在美术领域也比比皆是。如安格尔的名作《大宫女》曾被批评家讥讽至少多画了三节脊椎骨,但是这种在认识上的负面评价,似乎也没有影响到它的审美价值。即使在文艺复兴时代,大师们为了追求审美效果,也不惜违背客观规律。如波提切利的《维纳斯的诞生》(见上图)中的维纳斯,就明显不符合人体解剖,她的脖子过长,左肩过斜。但是,正是因为这种违背客观规律的处理,让维纳斯显得婀娜多姿,美丽动人。
总之,在前现代美学中,艺术作品的伦理价值和认识价值,会影响到它的审美价值。在现代美学中,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,可以独立于它的伦理价值和认识价值。而在今天,艺术作品的审美价值、伦理价值和认识价值之间关系的争论仍然在继续。特别是在后现代美学当中,艺术作品独立的审美价值遭到了挑战,伦理价值和认识价值再一次回到对艺术作品的审美评价之中。从美学史上,我们似乎可以看到黑格尔“正—反—合”式的辩证统一。用一句中国俗语来说,那就是“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。”前现代美学强调认识价值、伦理价值和审美价值三者的统一,现代美学强调三者的分立,后现代美学在某种程度上又认同前现代美学的观点。历史似乎在螺旋式地演进,周而复始,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。
但是,在当代艺术批评中,重要的价值冲突不再是审美价值、伦理价值和认识价值之间的冲突,而是学术价值、经济价值和审美价值之间的冲突。人们可以从重要、值钱和好看三个方面来评价艺术作品。重要是从学术方面做出的评价,值钱是从经济方面做出的评价,好看是从审美方面做出的评价。这三者有可能是统一的,但在更多的情况中是分裂的和冲突的。由伦理价值、认识价值和审美价值组成的价值系统,向学术价值、经济价值和审美价值组成的价值系统的转向,是当代艺术评价系统的一个重要特征。最明显的例子是电影。某些成功的商业大片可能获得了很好的经济价值,但在学术界中的评价不高。某些实验电影在学术圈享有很高的声望,但在票房上却缺乏号召力。还有一些艺术电影可能在学术价值和经济价值方面都不够理想,却非常好看,在审美价值方面赢得了回报。这里的冲突是如此明显,以至于今天的电影人从一开始就要明确自己的目标,并且根据不同的目标来做出不同的评价。
尽管美术领域的价值分野没有电影和戏剧等领域那么明显,但学术价值、经济价值和审美价值之间的冲突也是司空见惯。杜尚的现成品艺术作品《泉》曾经被评为最重要的美术作品,这里的“重要”指的是它的学术价值,即它在美术史上所具有的重要地位。没有那么疯狂的人会认为这件作品好看,甚至也不会有那么疯狂的人出高价收藏这件作品。这件在学术上最重要的作品并不具备审美价值,也不一定具有经济价值。在这里,学术价值、经济价值、审美价值之间的冲突体现得非常明显。艺术界的权威人士之所以推举《泉》为重要的美术作品,原因是它改变了人们对美术的看法。根据丹托的阐释,有关美术作品的理论解释也参与到作品的价值构成之中。杜尚的《泉》之所以重要,是因为它和围绕它的理论一道宣告了绘画的死亡和美术的终结,从而开启了一个新的美术时代,即丹托所谓的后历史阶段的美术。《泉》的重要性,正体现在它所具有的“划时代”作用。总之,杜尚的《泉》以一种极端的方式体现了美术作品的学术价值,这种学术价值与经济价值、审美价值毫无关系。
具有审美价值的作品,不一定具有学术价值和经济价值。在美术界中,不少用做装饰的行画和复制品,它们也具有让人愉悦的功能,但是它们并没有什么学术价值和经济价值。1994年,前卫艺术家科马和梅拉米德开始了他们的“人民的选择”的绘画项目,后来又从绘画延伸到音乐。科马和梅拉米德创作了不同国家的人民最喜欢的作品,它们也被认为是最美的作品。从绘画本身来看,科马和梅拉米德的作品没有多少贡献,因此没有多少学术价值。至于它们的经济价值如何,目前还没有得到相关数据,无法论定,但是它们与同时代屡创天价的艺术作品相比,在经济价值上一定是相形见绌。弗洛伊德的《沉睡的救济金管理员》曾经保持了在世艺术家的最高拍卖纪录,科马和梅拉米德的作品肯定比弗洛伊德的好看,但不一定比弗洛伊德的值钱和重要。
不可否认,随着经济形式的不断演进,虚拟经济日益发达,经济价值与实用价值之间的不相称性在不同的领域都有所体现。艺术领域是虚拟经济活跃领域,因为艺术作品的价值不能依据一般劳动量来衡量。当艺术在18世纪由传统的供养人体系转向市场体系的时候,艺术家就懂得通过创造来增加他们作品的价值。创造是天才的行为,可遇不可求,我们不能根据一般劳动量来衡量它的价值。由于艺术作品的价值可以不依据一般劳动量来衡量,它们具有的价值空间就比一般商品要大得多。在虚拟经济日益发达的今天,艺术作品的这种特性使它成为经济炒作的绝好对象。在虚拟经济发达的时代,在艺术市场出现泡沫经济是不难理解的。
现在的问题是,在艺术价值系统中的学术价值、经济价值和审美价值之间的矛盾有可能统一吗?我们需要这种统一吗?这种统一能够推动人类社会的发展吗?也许我们可以继续幻想这种统一,但是历史的车轮一定会将这种幻想碾得粉碎。人类社会不可避免地走向多元化格局,我们将迎来一个开放的社会。在开放的社会里,人们可以确立不同的人生目标,可以根据不同的人生目标来衡量成功,于是全社会将有更多的人获得成功。就艺术价值体系来说,如果从学术价值、经济价值和审美价值统一起来作为衡量艺术家成功的标准,艺术界中就只有一个人获得成功,如果将它们分开来看,就至少有三个人获得成功。在开放社会将形成一种奇妙的均衡,有钱的就没有名,有名的就没有钱,要钱还是要名,取决于不同的人生追求。
如果这种说法能够成立,艺术界的价值取向就由单一取向转向了多元取向。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,相应的艺术界将进一步细分为不同的群体。不同群体意味着不同的生活方式。在全球化将庞大的地球缩小为小村庄的时候,多元的价值取向正在将在地球上生活的人们区分为无数的群体。远近关系将发生彻底的变化,与价值距离相比,物理距离将显得微不足道。